近来他常梦到一个人的倩影。那人在他梦里徘徊,有时被一阵风带到远处,似乎听得到她的暗泣。她在他梦的边缘居住了很久,那里烟水弥漫,孤灯上袅着篆烟。等他终于从梦中发出声来,便问她是什么人,为什么到他的梦里来,莫不是两人有什么夙缘么。她起初并不答,久了才说,她是大宋祥符年间人,姓薛,名琼枝。
若干天后她说她生前喜欢植兰。她所居住的“问花楼”植兰数百本,这楼俯临西湖,满楼都是幽香。他仿佛看到她在楼中穿梭,衣服上绣满兰花,在栏杆边题诗。她有时画兰,神情清美。她的模样,到此刻方为他看见,不禁思念成狂。
芙蓉秋放时,他看到她着紫衣乌帽,男装出行,身后数十侍女,皆绿衫短剑。她们在水边流连到明月初上,满满地坐在画舫上,吹笙弹琴,联袂而歌。那歌曲是他从未听过的,一时间不知道今夕何夕,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。他惆怅地发现自己只是她们附近的游魂。是她们侵入了他的梦境,还是他侵入了她们的人生?
湖水澄鲜,佳月流素。他在近处听到了她们的低语。她们中有以主仆相称,亦有互为表姐妹的。他所熟悉的薛琼枝拔佩剑起舞,在歌声中,在花光与水影中间,令剑光与月光融为一体。他听到有人称她为“蕊宫仙史”,又有人称她为“小姐”,说她是太守之女。他暗想掌蕊宫势必是死后的事情,而太守女是她生前的身份,那么这对月起舞的一幕,是生前的记忆,还是登仙后的常态呢?在无穷的浩渺宇宙中,死于华年的美人永远是美人,而不必有红粉骷髅的忧虑。他想到此,不禁泪下沾襟,因为他弄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思念令一切重生,除了梦境中的惝恍迷离,那蕊宫中的真仙,是否会留一点情给他呢?
他们相隔了几个朝代,在遥远的过去,或许他也曾经是她的什么人。梦醒之后他盼望着再次入梦,而梦境总令他惆怅满腹。他数次问她为何到他梦中来,问得久了,便看到她临水写生的模样。她写了她的小影,其时疏雨垂帘,落英飘砌。他看见她开口对他说话了,却听不到她在说什么,只看见她眼圈红了一红,接着泪下数行。他也忍不住哭泣起来,仿佛明白了前生的事情。他们之前,是有情的,只是这情隔了几百年,其间事迹俱忘却了,只有那一腔的思恋,还在两人心头盘旋不息。
薛琼枝弃了笔,把那一张画就的小影给他看。他未来得及说话,发现自己已变作一枝牡丹,被插在胆瓶中,花枝红艳艳地凝聚着。薛琼枝对着他不住地看,接着一恸而绝。他也因为心痛从梦中醒来,同时明白自己再也不会进入这个梦了。醒来时他的手中多了一帙诗稿,题作“问花小稿”,他翻开第一篇看:
梦里湖山是也非,向人杨柳自依依。六桥日暮花成雪,肠断碧油何处归。
(事出《耳食录·蕊宫仙史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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