米桶是空了,人也不见得会回来,秀姐走在每日里熟悉不过的大街上,只觉得心头一阵发慌。她是轻描淡写地同母亲抛下话的,她说要出门想法子。想什么法子呢?白的是米,黄的是豆,冒着热气的是红苕,篮子里的是蟹壳黄烧饼。这些都要钱去买。
挎着篮子卖菜的,多半是熟人,其中甚至有童老五,在一条街的人心里,都理所应当地觉得她跟他之间一定有情。然而在这断炊之际,童老五还找到她家里来借米,明看见米缸空了,今天也没有再回来问问她和母亲是否吃饭了。此际人人看到她在大街上慢慢地走,水葱一样十七八岁的姑娘,谁知道她腹中饥饿?
这些年日子虽然清苦,她也并没有尝过饥饿的滋味。此刻的饥饿不光是一种痛苦,还是一种羞耻。她不能像她看惯的拖着孩子的妇人一样,讪笑着,在米店老板的嘲弄中哀哀地求贷一升米,还往往借不出。她是尊贵极了的,那个什么赵次长,只要她一点头,立马送来几千块钱,她只是不要。为一点吃的低三下四,也不是她这样年轻女孩做的。
这天她和母亲吃的是她从菜场捡的菜叶熬成的菜汤,烧的是木厂丢弃的木屑。第二日是躺着度过的。她再次想起“赵次长”——那个不怀好意做媒的邻居笑嘻嘻地拦住她,让她看“赵先生”的长衫用多少衣料。她看见了他的青呢马褂、哔叽夹袍,也看见了他架着的大框眼镜和纽扣上那枚金质徽章。
“这位先生要我们一个缝穷的做衣服吗?”秀姐低了头,急切地离开了。
结婚那一夕,串通了她的亲戚、用“饿”逼她就范的那一位赵先生,坐到她的身边,要实施他蓄谋已久的动作了。她是躲闪不开的,而且也已经横下心来了。一番风雨后,他同她谈起什么朝云、樊素,她全不懂;他说她知识太浅,还批评她不会化妆,不懂交际。“我这样一个人,原来是做你姨太太也不配的。”他一笑,说想不到她那样穷的出身,倒是个真正的黄花闺女。
他渐渐地不常来了。“逃走!逃走!”年轻的赵太太觉得自己在很短的时间里,尝了两次走进绝境的滋味。每一次,她都像笼中扑腾的囚鸟一样,不计后果地想要立刻摆脱目前的处境。这一日大清早,她坐上了伪造成黄包车的丹凤街邻居拉的车,将要飞奔到自由的乡下去了——
“赵太太不忙走!赵先生回来了。”
他完全知道她的计划。当她是自由身的时候,他尚有能力捕捉住她,何况今日?她的哭声惊动了房东,然而到了夜深,劝她的人也都散尽了。在枕边他对她说,他要把她藏到上海,不让家里的泼妇找到她。他要把她藏得紧紧的,对一切人宣称她已经死了。他睡熟了,在梦中发出哭泣一般的鼾声。“他是一个什么人呢?我为什么躺在他的身边?”入睡前秀姐感到人生是一团她绝对无法理解的迷雾。在她的一团乱梦中,有那么一瞬间,她似乎看到了前来营救她的童老五,他光着膀子,出着一身红汗,隔着老远,一无办法地看着她如水月镜花般的幻容——
寒窗儿女灯前泪,客路风霜梦里家。
(事出张恨水《丹凤街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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